“我将永远不会过于自信,以至于停止寻觅自身的偏见和成见。我祈祷,当我的法官生涯结束时,无论是明天早晨还是在三十年后,别人都会说我的工作是完美的,为人是诚实的。”25年前,当我满怀豪情地踏进法院大门,耳畔伴着的是美国恩格尔法官铿锵有力的的就职演说词。如今回望职业生涯,感悟收获之时,却常常会有一声叹息。这就是一个记忆深处我时常回想又难免叹息的案件。
1997年春,我在唐闸法庭上班,每天骑自行车到人民路转乘1路公交车往返。一天早晨,当我乘坐的公交车行到十里坊站时,上来了一个搀着7、8岁小女孩的老妇,我连忙起身让座。老人抬眼道谢的同时却没落座,而是手牵小女孩“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一脸愕然的我正寻思是不是哪个当事人表示感谢,耳畔分明传来老妇的哀求声:“陈法官,我可找着你了!我是赵林的妈妈啊!”“求求你,给我家玉儿做主啊!快,玉儿,叫法官妈妈!”
循着一声稚气的“法官妈妈”,我快速地打量起两人,原来老人是我两年前处理的一起离婚案件的原告赵林的妈妈,我叫她赵妈妈。她顶着一头白发,满脸皱纹,比两年前老了,也不如以前精神了。那个小女孩蓬头垢面,又黑又瘦,怯怯和躲闪不敢见人的眼神,哪是我记忆中眼珠黑得像葡萄、眼睛眨呀眨像是会说话,一笑有两个小酒窝的小玉儿呢?我一时愣住了,思绪回到两年前。
那年5月,我承办了一起三进宫离婚案件,之前两次虽不是我承办,但这对当事人的故事全庭上下人人都能说个片段。男的叫赵林,一企业工人,为人忠厚老实,女的叫李华,一中学财务人员,婚前隐瞒了间歇性精神病史,婚后几次发病,发病期间在马路上抱住陌生男人就亲,常成为单位同事和路人的笑柄。丈夫送她去医院治疗,遭她强烈反抗,送进医院不久李华就逃回家殴打老公。
双方所生一女小玉儿6岁,倒是聪明伶俐,一直由爷爷奶奶抚养。立案次日,男方就到法庭来哭诉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日子,他哀求我让他脱离苦海,说到伤心处还掉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啊!更何况是在我这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法官前,我动了恻隐之心。单位的民调干部也打来电话支持他。我不敢马虎,找女方单位、居委会、女方哥哥调查了解案情,得知李华父母已亡,她当时已出院上班,病情有所缓解。她哥哥自愿担任法定代理人并同意做妹妹工作离婚,让妹夫解除痛苦,并承诺在妹妹离婚后带她回家予以照顾并及时送医。
总算遇到个讲理的人家,我心里有了底,组织双方调解。赵妈妈也来了,手上搀着孙女小玉儿,她笑容可掬地拉到我到法庭外,附在我耳边说“姑娘,我一看就知道你面善,是好人,放我儿子条生路吧,我做娘的看着他天天愁眉苦脸揪心啊!孙女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是我的心头肉,我们夫妻俩才55岁,有收入有能力带,不能给那个痴妈妈带,给我带着!呵,我相信你!”“来,叫法官妈妈!”小玉儿从奶奶身后跳出来,黑亮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笑着叫着闪开了。多可爱的孩子!
未及回答她,开始调解了。赵妈妈识趣地退到外边。面前的李华看起来很安静,和哥哥态度一致,以强烈要求抚养女儿小玉为条件同意离婚,理由是今后她再婚困难,再生育健康小孩希望较小,女儿成年后可以照顾妈妈。李华的哥嫂当即表示自己儿子已经15岁,有精力帮助照顾李华母女。听说要放弃女儿的抚养权,赵林用手捂着脸,看着身边蹦蹦跳跳的玉儿,痛苦地思索着。这个已第三次起诉离婚的男人显然筋疲力尽了。这时,不远处李华嫂子的大嗓门就传过来:“我们要玉儿,没有女儿将来谁照顾李华!”
赵林看着我,我一时无语,只能报以沉默。赵林找来妈妈商量。赵妈妈哽咽着说“一个是儿子啊,一个是孙女儿,都是我的心头肉啊!小陈法官,你们做主吧!可不能亏待了我的玉儿啊!”看来是无奈中基本同意了女方的意见。“赵林,你女儿由她妈妈抚养你同意吗?”这个男人缓缓点了点头。财产分割等问题没有争议,我快速地拟好了协议,双方当事人和女方的法定代理人签了字。按照规定精神病人的离婚案件是以判决形式结案的。第二天,这个案子的判决书就发出去了,婚姻判离,子女抚养和财产分割问题按协议法院照准。
一个本以为难缠的精神病人离婚案件就这么轻松地处理结束了,让我感到得心应手,第二天我还和同事炫耀一番,言语中充满了自豪和成就感。日子日复一日地在忙碌中过去,那年我也结案百件,获得了全院前三名的好成绩。渐渐地,这个案子被我淡忘了。
可是,眼前的赵妈妈,她的下跪分明是在哀求啊。从赵妈妈泣不成声地陈述中得知:离婚后2个月,我的当事人李华就离开了哥哥家,与另一名精神病男子未登记即成婚,很快怀孕并产下一子。李华哥哥突然下岗,夫妇俩摆起了地摊,无暇照顾小玉儿了。小玉儿在妈妈身边,被使唤端茶倒水和看小弟弟。新爸爸和妈妈不喜欢小玉儿,不给她吃饱,经常打骂她,她身上经常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妈妈从不给小玉儿洗澡梳头,小玉儿又脏又臭,头上长了虱子,冬天还穿着单鞋和单裤,手脚全是冻疮。有一次看见弟弟的奶粉馋了,小玉儿趁着冲奶粉的机会贪婪地喝了一口,被烫伤了,新爸爸责罚打落了小玉儿的门牙。小玉儿变得不爱说话,也不和其他小朋友玩,经常一个人哭,没事就拿着奶奶送别时给她买的红太阳帽守着门口,性格变得孤僻。
她想奶奶,想吃奶奶做的大虾,可自从她跟着妈妈就没吃过虾。赵妈妈在半年后费尽周折找到小玉儿的新爸爸家,看到孙女心疼地哭了,转身就到法庭想要回小玉儿,可法官外出调查了。她经常去看小玉儿并要带走她,可小玉妈妈说:“没人看弟弟,要带连弟弟一起带走吧!”赵妈妈又求助自己儿子赵林,可赵林也已再婚,生活安稳,不想再折腾。
讲到这,赵妈妈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我到法庭去找 了你三次,想要回孙女,你都不在。求你让小玉儿回来吧!今天我一个老太拼命和李华打了一架,强行带走了孙女,是不是犯法了?我豁出去了,再也不让她回去了!”她的话陡然提醒了我,在几个月或者一年多前,是有同事告诉我赵妈妈来找过我两次,只留下了地址,没留电话。而我,因为所谓的忙,加上自己又休了几个月的产假,竟忘了。
想到这我的脸涨得通红,赵妈妈祖孙的这一跪,犹如扇了我一个响亮的巴掌,那“法官妈妈”的称呼更是让我羞愧难当。事不宜迟,顾不得多想,我快速理清了思路,通知赵妈妈和赵林下午到法庭来,随即下车到法庭安排好手上工作后直奔李华单位,邀请民调干部协助,对她开展了调查了解、批评训诫、教育说服工作。当天下午李华及其哥哥、赵林和赵妈妈到法庭达成了协议,小玉儿变更由爸爸赵林抚养,日常生活由赵妈妈照料,李华支付一定的抚养费。
矛盾快速地解决了,小玉儿这两年的悲惨遭遇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回想起来我就心痛、懊恼、自责,久久不能释怀。在父母离异前,小玉儿并没有感觉多么痛苦,她有爷爷奶奶无微不至的疼爱,那时只有爸爸痛苦。父母离婚后,年仅6岁的小玉儿遭受了近两年的摧残,幼小柔弱的心灵何以能堪!用一个无法保护自己的小女孩的痛苦换取她父亲的解脱和自由,这样的结局未免太残忍、太不公平了!这一切该怪谁呢?我陷入了深深的反思。如果当时我不惧怕李华发病后的纠缠就不会轻信其兄的承诺而顺水推舟;如果我不是想快速结案了事就不会对在自由和女儿间优柔难断的赵林保持沉默;如果我不忽略小玉儿对爷爷奶奶的挚爱就不会漠视她被拖进病态母亲的怀抱;如果我顾及小玉儿的成长环境完全可以释法析理并改变协议方案判决确定抚养方式、再如果事后赵妈妈找来时我能及时采取措施补救……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小玉儿失去应有之爱,跌进痛苦的深渊,已成事实。她的眼睛看不到希望不再黑亮,她内心的痛楚谁能体会!也许噩梦般的遭遇埋在心底伴随她的成长永远无法排解……我不敢想象,也没法为自己开脱。虽然淳朴的洪妈妈从没去院长、庭长那告过我的状,即使我没及时过问,她还是视我为法官、救星,信任和等待我施手援助,从没责怪过我一句。这更增加了我的愧疚程度,小玉儿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妈妈是她的不幸,但我这个被她尊称的“法官妈妈”又何曾给她带去关爱呢?又怎能推脱责任呢?
“在民法慈母般的眼神中,每个人就是整个国家。”小玉儿的遭遇,又何尝不会在其它家庭发生呢?“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们身处基层法院,案子一个个接踵而至,看起来都是鸡毛蒜皮、芝麻绿豆小案,但他们个个事关这家、那家、天下百家,又哪是什么小案呢?我们这些法官又如何为那些不幸的家庭去除痛苦留下福音呢?经历了这个案件,我深感:作为一名基层法官,没有什么用我们的法律知识,法律智慧,审判艺术,让法律的理性之光去播散人性的温暖更重要了。
所幸的是,我在初任法官的第一年就办了这个案件,收获了如此深刻的教训和由衷的感悟,它对我的影响和触动是深远永久的。从那以后,我在法庭工作多年,而后也曾离开了法院却又坚定地选择返回,无论是在案发地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勘验,还是在忙碌的工厂车间、建筑工地调查询问,我总觉得小玉儿那黑亮的眼睛却从没离开过我,她时刻在关注和提醒我,有没有以慈母般的柔情去对待每一起案件和当事人,有没有对那些柔弱的心灵投注关切的目光、倾注可贵的真情。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辜负那期许的眼神,只有努力培养对法官职业的责任心、对群众利益的关切之心和对自身的律己之心,才能具备一个合格法官应有的司法良知,才能在司法实践中温暖和慰藉那一颗颗柔弱的心!